我不是新闻人物,也没有突出的事例,我只是一个百姓。这样一弄,有点勉强。什么事情都应顺其自然为好。假使你把它拔高,反而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我本来是很自然的,认认真真画画的一个人,你一讲,好像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人家一查,(笑)发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前一辈的大师级的人多。我这个人平淡无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笨鸟先飞,从小就喜欢画画,逐步一点一点地进步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像人家写小说,有传奇性,遇到一个什么……后来就不得了了,然后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刘旦宅:这是一些老先生对我的夸奖。我填表格,写的是美协的会员、书协的会员、画院的画师、上师大的教授。虽然学校说给我的是终身教授,但没有给我证书,我不敢填(笑)。现在还是上海师大美术学院名誉院长,证书也没有,但招生信息上有,就是公开对外讲了,那我就是院长了,我想这个应该是(大笑)。别的我什么也不是。至于顾问,那都是假的。
当了两年小学老师
记者:很多人并不了解你的经历,网络这么发达,但关于你的介绍不到200字,比如1931年出生于温州,1951年到上海,后来画连环画等等。简单得很。
刘旦宅:我刚到上海来,倒不是画连环画,而是画教育挂图。在大中国图书局,后来合并成教育出版社,“文革”之后才到上师大。平时我是在家里画外稿,比如给“人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画连环画。
记者:10岁时,你就在温州举办了人生的第一个画展。后来在温州还当过小学老师,这段经历是怎样的?
刘旦宅: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人家都觉得画得蛮好。解放之后,到一个民办公助的学校,叫西湖小学,去教书,那时我虚岁19岁。我年龄好记,49年就是19岁。那时候我在家乡有点小名气,就叫我去教小学。
记者:是教画画吗?
刘旦宅:低年级学生是无所谓的,什么都教,主要是教美术,有两年时间。
记者:后来为什么选择到上海来?
刘旦宅:一个老师带我来的。这个大中国图书局很好,顾颉刚当时是总编辑、总经理。顾颉刚也是国学大师,但并不受欢迎,后来去了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这个人实在是好。他给我们这些文化程度很低的职工开课,说:“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都是教历史,文学的还没教过呢?”(笑)他教我们的课本是《古文观止》,他还备课,一本正经地教我们。时间是中午,吃过饭休息的时候。后来认为他这样做不合时宜,就停掉了。他这个人之好……后来批判他有经济问题,他在钱方面是不可能有问题的。这是叫人哭笑不得的。
记者:后来就一直待在上海。
刘旦宅:“文革”之后到了“人美”,“文革”之前都是在教育出版社。“人美”后来也批判我。80年代到了高校,学校要我当系主任。
学画,看看就记住了
记者:在温州当小学老师之前,你主要是跟“东瓯才子”徐堇侯先生学习?
刘旦宅:我在念中学的时候,英文不行。我的记忆力不行,记不清。英文我不喜欢,而且没有接触过,所以就跟不上。后来就停学了。
徐堇侯先生是地主出身,本来很富裕,到了他这一代基本上败光了。他是个全才,画画、写字、作诗、唱昆曲,样样都会,而且还是名中医。我就跟他学,他家里的藏画什么的都让我学。我的这个老师后来被打倒了,但帮他的人好多,说他是自由职业者,是医生。但地主(的帽子)要有个人戴,他太太就成了地主。其实他太太倒是个大小姐,官僚家庭出身。太太成了地主,他就没事了。他的儿子、女婿,不是被打成地主,就是被打成坏分子。就因为他是个中医,而且帮过很多人,百姓都很敬重他。“土改”的时候,他的兄弟都被打倒,也把他拉到台上去,下面有很多人,他吓得不得了。台上的一个主席什么的人说:“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你给我滚下去!”(大笑)滚下去就没有事了。其实是帮他蒙骗过去,就是帮他推脱了。好人到底是有的。
(抗战中)温州沦陷了三次,他逃到乡下去,到家乡去,他给乡人看病很卖力的。他穿着白汗衫,专门和农民围在一起讲故事。
记者:徐堇侯先生对你影响很大,你主要是跟他学画?
刘旦宅:主要是学画。跟他学古诗,古诗是要背的,背功我不行。跟他学医,也是要背的,我也不行。什么药名都要背,我背不出。画不用去背,我看看就记住了。
记者:临摹吗?
刘旦宅:临摹的。
记者:古诗和药名背不了,但《红楼梦》里的人物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晰?
刘旦宅:《红楼梦》里的人物,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我知道大概。具体的……叫我画王熙凤几件刻薄的事,我找来找去找不到材料。其实《红楼梦》我看过几遍了,但找不到。我问红学专家,人家就可以告诉我说在第几回第几页。人家记性比我好。我看过又看,画过又画,再去找就是找不到。印象有的,人物形象也有的,但原话在哪里找不到。
记者:那时候你主要跟老师学人物画,还是什么都学?
刘旦宅:他也不大教。他家里画多,我主要是临摹,看看,玩玩。
记者:这段时间是几年?
刘旦宅:一两年。
我的老师当中,都是倒霉的,鸿运高照的没有。
记者:跟时代有关系。
刘旦宅:有些人就不会,像搞科技的。
记者:你现在的主要日常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刘旦宅:我就在家里,写写字,难得画画,随性的。
记者:你这里报纸很多。
刘旦宅:文化类的都看,经济类的、政治类的也看,看了会有启发的。国学方面的更关注一些。
(根据采访记录整理,未经本人过目)
郑重谈刘旦宅
在画家中,刘旦宅是位好读书,富玄想的人物,欢喜读的是老子、庄子及屈原的作品,此外像张衡(平子)的宣寄情志的《思玄赋》、《归田赋》这样的短文亦是爱不释卷的。刘子的酒量之大、棋艺之高,在书画界也是所向披靡。
画画、饮酒、下棋,在刘旦宅看来都是“游于艺”,都是性情所致的游戏,都是在玩。玩是人生的一大境界。酒不喝了,棋不下了,画也不画了,埋头读书。读书也就是玩啊。别人都以为睡眠不好是痛苦,而刘子则认为不能入睡,可以天马行空,想入非非,好啊。他有时也是思索得很苦,把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化概括为“白玉青铜二三子”。说得明白些就是玉器文化、青铜文化,“二三子”者为孔子、老子、庄子。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国的思想文化为什么成熟得那样早,老庄哲理、屈骚、晋代书法、唐诗、宋画,为什么一出现都达到世界的顶峰?对这一现象的描述虽是重重叠叠,但难以找到圆满的答案而使他感到苍凉。想到今后的中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文化顶峰,又使他感到悲伤。
现在要讲讲成了气候的胡子了。刘旦宅的络腮胡子,既密又硬,如同板刷,但不留,总是剃得光光的,熟悉的人都称他为“刘胡子”,我则称之为“胡子兄”。他把胡子留起来,还有我的一份功劳。我曾劝他要有艺术形象设计,齐白石是一顶毡帽,张大千是长髯、长袍、拐杖,你不妨把胡子留起来。后来,他真的把胡子蓄养起来。胡子长了,谢稚柳先生颇为称赞:刘旦宅的胡子成了气候,也是美髯公了。联想到今天文坛的炒作之风,我说老兄如用胡子画画,就会被称为“艺术大师”。他说用胡子作画不是新鲜事了,唐代张旭用头发写字,张大千就能用胡子作画。他的夫人在旁说用胡子画画,用左手写字,那是何等了得啊。刘旦宅的左笔书法,堪称一绝,但隐而不露,鲜为人知。某次,以左笔书法饮誉海上的谢春彦,要在刘旦宅面前显示自己的艺高,刘旦宅说你这有什么稀奇,我不但用左笔还要倒着写给你看,当场挥毫写了一幅左笔倒写的字,使春彦老弟为之厥倒。(记者 缪克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