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采访稿与人的相似之处在于:开篇大同小异,而后精彩不同。所以,在于惋宁这篇精彩纷呈的采访稿开头,大同小异的内容如下:于惋宁2007年从中央美院毕业,仅过了两年就注册了自己的品牌,但是并没有马上急于经营品牌产品。从毕业一直到2012年期间都有与很多艺术家进行合作完成一些项目。正是有了那些日子的坚实累积,才有了今天大家看到的Evening品牌。
即便如此,这样的经历对于本土服装设计师来说绝对算得上顺风顺水。
为什么我们总认为有的人比一般人幸运,果真是老天不公么?于惋宁给了我们一个可以服众的答案:
V:我觉得你的经历比大部分在中国学服装设计的学生要幸运很多。
于惋宁:幸运是自己选择的。
V:那你觉得你是个幸运的人吗?
于惋宁:我觉得我是,做什么都比较顺利,也很幸运。但是我觉得幸运的背后肯定是自我要求的严谨。包括从整个Evening品牌来讲,整个品牌的自我要求是很严谨的。所以说很多幸运其实是自身努力换来的。
V:你所说的“品牌的自我要求”具体来讲是什么?
于惋宁:很多,包括从设计到产品结构,到所有的生产、工艺、产品拍摄、等等各方面。
在了解了社会的运作机制,确立了自己的定位和自我要求之后,于惋宁没有选择进入社会,也没有选择逃离社会,而是决定建立属于自己的新标准,也就有了于惋宁和她的Evening。
后来我问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在走出校园踏入社会观察社会之后对社会失望了吗?于惋宁否定说是尝试通过自己的实践建立并实现一个新标准,自己的生活能更有价值。她同时表示,这并不代表按照别人的标准工作不具有价值。社会中每个个体的工作都是有价值的,只不过当时的自己有一点偏执心。“其实我觉得人当你做决定的时候往往都是偏执的,如果不偏执的话是没有办法做决定的。”
关于灵感,虚心而安
于惋宁的另一种让人艳羡的天赋和幸运是她从不缺乏灵感,若非设计行业从业者,绝对不能深切体会这一点的重要性。而灵感对于惋宁而言是生活中时时处处都能获取的珍宝,所以也就少了“久旱逢甘霖”的激动,所以出自她手的作品有着和她眼神一样的直接和坚定,在沉着宁静中散发出一种气场和力量。
于惋宁在2015年春寒料峭的时节里在北京银河SOHO办了自己秋冬新款的大秀,这次她以路边偶然见到的一个被遗弃的旧沙发为灵感,创作出造型简单却极富张力的系列秋冬女装,雨夜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沙发,就这样在有心人作用下衍生出有用于人类生活又极富美感的产品。
于惋宁:我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很多生活的细节都会触动我,所以我获取创作灵感并不依靠很高强度的刺激。原本就离我生活很遥远的东西,或者我并没有那么了解的、来自表面观感的刺激,于我而言没有足够深入挖掘的可能性,反而是生活中很日常的物件或某些情绪,让我的体会和感受更深,这些都是我可以深入挖掘并转化为系列创作源泉的元素。所以我就选择了最了解、最亲密、每天我身在其中的东西作为灵感来源。
V:你有灵感匮乏的时候吗?
于惋宁:没有。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我们真的可以做更多的系列。
她不缺乏灵感,但灵感太多又引发另一种问题,当别人都在问“灵感是什么”的时候,她却需要慎重“选择哪一个灵感”的问题:
V:那你在所有突然涌现的灵感中如何挑选?
于惋宁:其实我在选择时并不会侧重理性层面,设计新系列的时候,我可能确定脑海中最先出现的内容为主灵感。有点主观和感性,但我的直觉比较准确,在直觉指引下每一次选择的结果看起来都不错。
但是不缺灵感只是一种可以把设计师当作职业的可能,仅此而已。绝对不能依赖我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就断定自己是好的设计师,只能说比较敏感,灵感不会匮乏,若非这样就没有办法把设计师作为一个职业。你要一生都在做这件事情,如果连灵感匮乏这件事情都解决不了怎么以它为职业啊!
Evening2015秋冬新品发布会现场
V:在选择过程中你会跟别人商量吗?
于婉宁:我在设计这方面是不会跟别人商量的。
V:那在工作中你是特别坚持自己想法的那种领导吗?
于惋宁:总体来说工作中我会征求大家的意见,从中寻找合理性。但是在设计方面我不会跟其他任何人商量。
采访时我问了很多问题,唯独忘记问她名字的含义,事后自查,“惋”本义虚心,“宁”指宁静安心。我度她是一个“虚心而安”的人。
年纪轻轻就领导一个十几人的工作室,又因为是独立设计师,没有条件只顾及设计的部分,从产品相关工序到团队领导和管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同时交叉处理多种工作内容……于惋宁自己形容是“在各种工作间隙抽时间做设计。”好在她一直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也就在灵感指引下坚定地带领着团队打造属于他们的品牌,从她个人到团队乃至整个品牌都印上了Evening式的风格标签。
Evening2015秋冬新品
运作顺畅的团队和品牌的形成一样,都要从最基础的元素抓起,Evening工作室的所有员工于惋宁都有亲自面试。在个人能力以外,于惋宁首要看重员工是否对自我有要求,“之后再寻求员工自我要求与Evening要求之间磨合”,于惋宁如是说。
V: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团队leader?
于惋宁:我没有领导与员工的层级观念,有亲和力但是对工作比较严厉。严厉是因为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有标准,有标准自然就有要求,有要求大家就要朝着某个目标努力。我觉得这对我自己和团队的每个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成长历练。
V:你们平时的工作模式是什么样的?
于惋宁:我们的工作模式采取最简单有效的方式,确定目标后大家各自埋头负责自己的工作,有交叉的地方互相沟通,沟通的时候都是围绕解决问题和提出方案进行,原则是“怎么简单怎么进行”。
面对市场,于惋宁有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感觉,将带有个人色彩和喜好的服装推向市场,不过多宣传,也不刻意强调个人色彩,只寻找与自己兴味相投的人。而选择成为独立设计师,于惋宁拒绝任何枷锁。通过她的一些言语我有了深切体会——自由和独立的资本与前提均是自律,也是她口中心中念念不忘的自我要求。
Evening2015秋冬新品
V:你对自己的消费群体有了解吗?是否知道什么样的人或者什么性格和职业的人喜欢你的衣服?
于惋宁:总体来讲是那些比较有个性的女生。我说的个性并不是性格很张杨,而是一些比较自我,不是很在于别人的眼光,更在意自我的感受,性格相对内敛,喜欢舒适、放松的女性。
V:你是这样的人吗?
于惋宁:我就是这样。
V:所以买你衣服的人都是跟你性格相似的人?
于惋宁:对,应该有一部分交叉点。
其实做设计也是一个非常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程,不需要我刻意的操作。我觉得作为一个比较年轻的设计师,我更希望自己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成长环境,不希望从一开始就把我的品牌定义进一个很局限、很狭窄的空间里。我希望我的品牌是一扇门,我可以通过设计和
品牌的这一扇门,通往更广阔的世界。Evening这个品牌对我来说是对我个人的延伸,而不是枷锁,所以我希望能通过这个品牌发现更多的自己,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V:每天都穿自己的衣服吗?
于惋宁:我也会穿一些体恤,没有百分百的穿自己的衣服。就像我说的,我不希望我做的品牌最后成了我生活的枷锁,我的品牌应该让我更自由。
V:你是特别珍惜自由的人是吗?
于惋宁:对,我特别爱自由。
于惋宁爱自由这件事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她对自由的渴望,我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六月中旬的北京早上常常晴空万里,下午乌云聚集,雷声阵阵,继而下起雨来。我们约定的采访时间是午后两点,地点在艺术区一个露天阳伞下,采访当天的两点正赶上气象骤变的节骨眼,前后约一个半小时的采访里,我们经历了从炙烤变风沙再到大雨的变化。我多次暗示是否躲进离采访地点不到一百米的Evening工作室里继续聊,于惋宁都摇头拒绝说“就在这里吧”,边说边用余光瞟一下不远处白色的工作室入口,眼神像极了一个贪玩顽童看到家的样子。采访录音笔里收入呼呼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以及来往游客或焦虑或兴奋或慌乱的声音,可是无论周围环境如何变化,于惋宁的声调都一如既往沉静稳定。
Evening品牌服装细节图
V:你是怎么理解服装设计师这个身份的?
于惋宁:我觉得服装设计师是一个帮助对的人穿到对的衣服的综合性角色。服装设计师不是发明家,人类服装的固定造型是不会变化的,无非衣服两个袖子,裤子两条腿。但是服装从色彩,图案,材料,版型等等其他方面的可选择性和可塑性就很强了。人类的个体差异有千千万万种,所以会有千千万万种不同款式,不同材质,不同风格的衣服。服装设计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顾客穿上更合适、更“对”的衣服,这就是让对的人穿上对的衣服,这就是服装设计师工作。
V:你觉得做服装设计师必备的素质除了自律以外还有什么?
于惋宁:天赋,审美,还有表达能力,设计也是一种表达。
V:如果让你给现在的自己打分的话,你打多少分?
于惋宁:我觉得70分吧。
V:剩下30分是什么情况?
于惋宁:第一点我觉得我个人逻辑能力上面需要提高。我觉得我的逻辑属于短线逻辑,不够长。第二点是自我管理不够好,我觉得要培养自己的性格深度。因为我是那种很敏感,喜怒哀乐表现明显的人,但我觉得作为一个成年人有时候要出于保护别人的心态收敛自己表情程度,因为你的态度会影响别人,而我的人生原则是不希望给别人造成太多的影响。不管是好的坏的我都不愿主动影响别人,所以我希望能培养自己别那么挂相。
前面这两点各扣十分。还有10分我觉得我的设计表达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充分,还有很多技巧和途径要学习,要通过一些学习锻炼在设计上的表达能力。
V:哪有人给自己扣分还这么认真的。听得出你对自己的要求还是蛮高的,所以说你心目中动设计师这三个字还是闪着金光的。
于惋宁:对,我是对这个职业充满了敬畏的。这个职业在我心目中是闪光的,所以我其实很在意自己够不够格做一个设计师,而能不能做一个好的设计师就更加有待探讨了。
V:你觉得做到什么程度才是一个好的设计师?
于惋宁:能把自己的灵感和想法游刃有余地表现出来,算是一个好的设计师。
接触了一些各行各业的设计师,“敬畏”二字是我最希望也最高兴听到受访者提及自己行业时说到的词汇。
于惋宁口中自我要求的形成正是在外界没有要求的环境中自我意识和责任感的觉醒。她的生活环境相对于同龄其他孩子来说是自由的,用一个略显正经的词来说,就是“民主”的。反而是这样无压力的环境,让她学会了通过观察周围人的反馈逐渐形成对自我的定位和要求。
于惋宁:美院毕业之后我开始寻找自己的自我要求,也就是社会价值的自我要求标准。之前在学校我的自我要求是在学习和考试,还有生活中的这些表现上。大学毕业以后,每个人都开始承载着自我责任和社会责任了,我就要重新定位属于我自己的自我要求。所以我花了几年时间找这种东西,因为我不希望我自己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着手做,我要求自己最起码知道做某件事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就是单纯地为了让自己高兴。
我觉得我是先以一个社会人的角色观察了这个社会,之后才从中找到了自己。
V:你觉得有今天的成绩谁对你的影响最大,家长,朋友或者某个大师?
于惋宁:我觉得家庭的影响肯定是最大的,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生命体来说都一样。我的家庭自由气息浓郁,并且为我提供了必须的物质基础让我能够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个是家庭带给我的幸运。
后来到中央美院学习,美院的氛围也很自由。我第一次进到美院校园里,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当时美院学生不多,操场上有点空荡荡的,有学生慢慢骑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还有人在操场上放风筝,到处弥漫着自由的气息。我当时就知道这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后来在学习中也证实美院确实是一个自由的高校,包括在创作和学校整体管理制度上,完全没有那种师生和领导这种阶级观念。美院的老师和同学是朋友,老师是非常非常尊重学生的想法和自由的。
其次是我的导师。直到现在我的导师也会在事业上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支持。所以之前你问我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觉得是。这个幸运除了之前讲的自己的努力,还有就是我在成长路上所在的环境和遇到的人都给予了我很多关爱,我才是今天这样一直有满满正能量的个体。
V:你刚才提到自己也是一个年轻的设计师,外界对于你也有一些称呼,比如“中国最优秀的独立设计师之一”,我想知道你对自己在中国原创设计师行业的定位是怎么样的?
于惋宁:我觉得我的品牌有比较明确的个人想法和风格,并没有模仿或遵从任何一种大家普遍认可的模式或规律。我希望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思考和验证某件事物的合理性。我们只注重做任何一件事情是否合理,通过这个合理性磨合整个的团队,影响品牌未来的发展道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在这个时代和某种合理性中间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
V:你觉得你的存在或者说你的品牌的存在对于中国服装设计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和影响?
于惋宁:是现存多样性里的一种,无关乎对错或哪一种更好,因为设计和艺术是没有办法做比较的。能成为多样性中的一样,我觉得我很幸运。
V:有怎样的职业规划或者品牌未来发展的规划?
于惋宁:我喜欢设计,也喜欢通过设计的思维发散到其他领域。所以我希望未来我们的品牌可以是一个比较多样性的设计品牌。
V:你个人认为中国现在的服装设计教育处于什么样的层次,有没有建议别人出国学习服装设计?
于惋宁:从内容方面讲,我觉得中国的服装教育工匠精神不够。我作为一个设计师更主张设计师要有一定的工匠精神。因为我本身就在技术包括材料层面是非常严谨的,这个严谨来自于精通。如果你并不了解那就更谈不上精通了,也就无从严谨。我觉得精通、严谨都是做设计很重要的支撑点,所以我觉得中国设计教育应该更加强调技术和工艺。
V:你是注重基础的人?
于惋宁:对,我很注重基础。
V:你希望听到别人怎么评价你?
于惋宁:我最喜欢听到的评价就是说我的顾客觉得穿上Evening品牌的衣服就是她们自己。我很介意顾客穿上某件衣服之后觉得不是你自己,即使这件衣服再漂亮花色再好价值再高,即使它什么都好,但是它不属于你,穿着者就不会舒服。
V:我觉得可能也是中国最近整个文化气息也好,更注重原创或者是更注重本土的一些设计,所以才让一些本土设计师的发展空间或者说社会反响更好,你觉得现在的消费者也好和三五年之前的人有差别吗?
于惋宁:说心里话,因为我们不是刻意规划自己品牌的商家。Evening品牌的产品也没有走一般商品服装的路线。最早我是给自己走衣服,有朋友喜欢就帮朋友做几件,之后才慢慢形成品牌。后来出现来买手店,和BNC合作发现产品上架后反响非常好。所以在我的观念里,我的服装一直都是有市场的。
我觉得市场永远都在。只不过有的时候某些产品的定位没有匹配到,表现出来的表象就好像是市场不好。市场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准它的脉搏。所以按中国的话说,做事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说起来我也是一个比较随缘的人,不会强求。如果我真的努力了却没做到,可能也就算了。但是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么想,所以努力了,也总是能做到。我从来没有抱着某种侥幸心理,侥幸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甚至觉得侥幸是导致不幸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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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采访过于惋宁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回答问题很干脆直接,没有多少旁支,只说最切题最必要的。对于自己话不多这件事,于惋宁也有自己的如下解释:“我平时话不太多是因为我不愿意影响别人,我不希望总去跟别人讲道理,谈人生什么的。我平时在工作也是只做有必要的沟通。”在谈到自己下一代的问题时,于惋宁也表现出了她特有的“自由”和“不影响”的理念,我问她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过怎样的生活,她回答“我希望他是快乐的,此外没有希望。他如果有自己的希望就靠自己去实现,他如果对自己都没希望的话我能有什么希望呢?”
惋宁印象:坦率,安静,严肃,踏实,坚定,理性大于感性,不以主流观点为准绳。
讲话时会一直盯著对方的眼睛,所以即使过了这么久,回想起那天的聊天,我还是能够想起我们眼神交错瞬间,从她眼睛里能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我以及我背后灰瓦白墙映出的夏日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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